マリア様がみてる レイニーブルー
聖母在上 Rainy Blue

作者:今野緒雪
插畫:ひびき玲音


翻譯: gcc
校譯:奇迹之钟


黃薔薇注意報

第一章 天黑欲雨


   事情會發展成這樣,也不全在意料之外。
   雖然有斟酌過,卻不曾預想會遭如此強烈的反對,激動是自然。這不是瞭若觀火的事嗎?
   初時是心情輕鬆的。
   點起火頭的是小令。
   好一個笨蛋!
   「你剛才說甚麼?」
   小令抬起頭問。也許因為太驚訝,手中的叉着一塊烤芝士蛋糕的叉子在距離碟子約十厘米的地方停了下來。
   「甚麼嗎?我是說,踏入新學年,也許應該開始參加課外活動。」
   「這個我知道。我想問的是之後的一句。」
   「之後的一句?」
   由乃用匙子舀起「抹茶薄餅配呍呢拿雪糕」上的甘栗,送進口中。本來打算留到最後才享受的,可是在小令認真的追問下,不知不覺間就大口吃下去了。
   星期日午後。
   天氣很好,功課也做完了。想到此刻祐巳同學可能在向祥子大人撒嬌,由乃就想和甚麼人一起,所以相約小令出來K站附近遊玩。
   小令穿着長袖T恤和牛仔褲,一身休閒打扮,因為身形修長的緣故,即便如此也分外俊秀。由乃今年第一次穿自己很喜歡的外套和淺藍色薄毛衣,時不時滿足的看向自己映在櫥窗玻璃上的身影。淺藍色外套和珊瑚吊墜也很相配,因為同是海洋的顏色。
   在這愉快的假日,逛累的兩人走進咖啡店小憩。點的東西全部送到以後,由乃冷不防提起課外活動的事,氣氛急轉直下。
   「我不反對你參加課外活動。距去年秋天的手術已過了半年,恢復得也算順利,現在差不多可以正常地上體育課了。不過──」
   小令叉子上的蛋糕無抾抵抗重力吸引,慢慢滑下,落在碟子上。蛋糕的餅托因為受到撞擊而散開,餅屑波及到由乃的雪糕和紅茶。
   「為甚麼要選劍道部啊。」
   小令將叉子放下,抓着頭髮。雖然有設想過小令驚訝的樣子,但如此困擾的表情實屬意料之外。
   「我想問小令覺得問題出在哪裏?因為劍道部是運動部?還是因為這是小令所屬的部門?」
   由乃一問之下,小令猛地抬起頭回答。
   「兩者都是。」
   「哼,兩者都是嗎。」
   這麼說,如果由乃選的是網球部,驚訝就會減半嗎?同理,即使是手藝部,只要是小令所屬的部門就不行嗎?
   「我以前也說過想學劍道。」
   「我知道。」
   「那為甚麼當時不反對?你沒把我的話放在心上嗎?」
   「你不明白嗎?那時剛在手術過後,沒有實感啊。」
   「現在就慌張起來嗎?啊,對不起,請給我添水。」
   看到侍應走過桌子旁邊,由乃舉起杯子。
   「……拜託,說正事的時候不要說添水甚麼的好嗎?」
   說着,小令無力般的攤倒,前額貼着桌面。剛才濺了滿桌子的餅屑附在短髮上,樣子相當滑稽。Mr. Lilian的形象全無──由乃心想。
   「那個,請問需要添水嗎?」
   循聲望去,拿着銀色水瓶的侍應還站在一旁。看到小令的樣子,她好像有點不知所措。
   「不要在意『這位』的事,請添水。」
   由乃口中的『這位』指的是小令。接着,由乃一句「反正順便」,伸手把放在小令的頭旁邊的玻璃杯拿來和自己的杯子並排。侍應把水倒進兩個杯子,微微低着頭說「請慢用」,然後快步離開。被這等小事影響,遠未夠班啊。
   「『這位』?」
   侍應的腳步聲走遠後,小令緩緩抬頭,不快地說。可是看到小令這個樣子的由乃仍無動於衷。
   「對不拘禮儀的小令來說,說『這位』有甚麼不妥嗎。冷靜點吧!真難看。來,喝點水吧。」
「嗯」
   頭上仍然附着餅屑的小令一口氣把水喝光。
   「……我的樣子很難看嗎?」
   「對,很難看。因為我的事而驚慌失措的小令簡直慘不忍睹。」
   足以使小令的支持者的幻想完全破滅啊──由乃在心裏嘀咕。
   「是嗎,很難看嗎……」
   「算了吧」
   無論多麼難看、多麼慘不忍睹,小令始終是「由乃的小令」,喜歡小令這點是不會改變的。可是,自己能使平日威風的小令變得軟弱無力,由乃高興之餘也有不快。
   「你想學劍道嗎?」
   「嗯。自小到大只有看的分,去學學也許不錯。」
   所以說,本來是抱着輕鬆心情的。驚慌起來小題大做的是小令。
   「那麼跟我父親學習就可以了。怎也不必在學校啊。」
   「跟舅父學習?」
   「沒人使用道場的時候我也可以做你的對手。」
   「那和劍道部不一樣吧?」
   看來小令反對由乃加入劍道部的原因,既不是不想由乃學劍道,也不是不想由乃和自己一起學。
   「我家道場和學校的活動當場完全不同。你知道嗎?只要你是普通的劍道部員,我就不能以姊姊或表姊的身份保護你啊。」
   保護?由乃對這個詞語有點反感。
   「我可沒拜託你保護我。」
   「由乃你不知道運動部的嚴酷,所以才會這樣說。常有晨操,即使寒冬也要用抹布擦拭道場的地面,怕冷的由乃行嗎?這可是萬年赤腳的世界啊!」
   「呃」
   老實說,在這個氣候溫和的時候,的確沒考慮到冬天的事。由乃沉默下來,小令更加得勢不饒人。
   「抱着『去學學也許不錯』的天真想法加入劍道部,只會帶來麻煩。如果只是無聊想消磨時間,我可以在家中陪練,直到你滿意為止。」
   卡嚓。
   由乃心下一震。
   「無聊想消磨時間?在家中陪練?」
   「……由、由乃?!」
   「好意我心領了。既然學校有劍道部這個堂堂的練習場,不必刻意勞煩劍道二段的支倉令大人出手。」
   糟了。口中說着討厭的話的由乃心中響起警報。
   腦海裏亮了紅色燈號。
   情況不妙。事態發展下去,自己很快就會有驚人之舉。
   想起了半年前的「黃薔薇革命」。忍受不了小令的過份保護而發怒,扔回念珠,說要斷絕關係。雖然最後安然無事,但誰也不能保証今回也能好好收場,而且又會再次引起大騷動。
   不行不行。一定要忍耐。
   可是,衝口而出的說話,即使想忍住也不是這麼容易。
   「冷、冷靜點啊,由乃。」
   小令也察覺了。口中說着叫自己冷靜的話,顯出自己才是慌張的一方。這個樣子激怒了由乃。
   「小令永遠是這個樣子,所以我──」
   啊,不行。口不對心把由乃迫進絕路。雖然是憤怒,但不到不可遏止的程度。由乃非常明白小令多麼關心自己。可是──
   「所以我──」
   嘴巴繼續不受控制,連身體也開始受到牽連。兩手按住桌子,不自覺地站了起來。
   到了這個地步,很難有再坐下來的機會。既然不可能一直站着,剩下的就只有發怒離去一途。
   「我就把念珠──」
   (啊,不行)
   由乃內心掙扎。自己的右手正移向胸前。不能這樣做。把念珠扔回去,「黃薔薇革命」又會重演。
   (怎麼辦?)
   今次不像上次一樣,有心臟手術和劍道比賽等和好的機會。可是,動起來的右手已經停不了。
   心想「完了」的一瞬,由乃的右手抓着甚麼圓圓的東西。
   (……?)
   抓着的本應是念珠上的十字架。可是,為甚麼有一種滑滑的觸感?
   (啊!)
   怎麼回事。居然是珊瑚吊墜。
   今天是假日,穿的不是校服,所以掛着的也不是念珠。現在才有所察覺,這就是由乃慌張的証據。
   「由乃?」
   不過,念珠不在身上也許是上天的幫忙。沒有念珠在手自然不能扔念珠回去。
   由乃鬆開右手。這珊瑚吊墜是從前父母在新婚旅行時買的,它除了能扔疼小令,別無他用。
   「回去了。」
   頓時失去戰意的由乃,拿起肩袋走向出口。雖然沒有吃完抹茶薄餅,好在把甘栗解決了,可以了無遺憾。
   「啊,由乃,等一下。」
   由乃討厭小令這副慌亂的樣子。既然胡來的是由乃,小令大可以表現得更從容。小令的蛋糕還有超過一半未吃完啊。
   「對了。」
   突然想起甚麼的由乃轉身走回桌子旁邊。小令即使不知道由乃回身的理由,也因為看到了由乃的臉而由衷的高興。簡直就像搖尾乞憐的小狗。
   「這是我的一份。」
   粗暴地拋下兩枚千円紙幣,揚長而去。
   雖然有拿起杯子把水潑下去的衝動,不過面對頭上附着餅屑的人,無論如何下不了手。
   星期一。
   兩人互不交言地回校。
   「路上小心。」
   小令的母親正在門外倒垃圾,所以直到路的彎角以前都裝作沒事的並排而行。兩人都很重視家人,至少在不想父母擔心這事上的想法是一致的。
   步行到學校正門路程約八分鐘。
   從沒有像今天般覺得這八分鐘如此漫長。在心臟手術以前,遇上身體不適的日子,即使要花超過一倍的時間來走這段路,也沒有這種漫長的感覺。
   為甚麼呢?
   噢,對了──由乃想到。那時小令總會替自己拿書包,放慢步伐陪着自己慢慢走,還會一路上說話打氣。
   其實很感謝小令。小令有着與外表不符的纖細。由乃一直感受到她內心想協助自己平穩地生活的心意。可是。
   今天看到小令刻意走前幾步、邊走邊嘆氣的樣子,由乃的感謝之情全都煙消雲散,剩下的只有討厭。
   ──要怎樣做是我的自由,沒有必要一一得到小令的許可。
   由乃邊走邊怒目盯着小令的背影,終於走到莉莉安女學園的正門。
   (唉,前面的路還長呢。)
   種滿銀杏樹的林蔭道從校門開始伸延。中途的岔路處有一個小小的庭園,聖母像就立在當中。兩人無言地走到那裏,像往日一樣並排站着向聖母祈禱。
   由乃沒有祈求聖母「讓我們早日和好」。反正身旁的小令一定會絮叨不休地這樣祈禱。
   雖然未到上學的繁忙時間,不過校舍的出入口已經有點擠迫,因為不從正門進校的學生都會在這裏匯合。
   由乃進入校舍後馬上在更鞋室的入口和小令分別。這是因為二年生和三年生放鞋子用的儲物櫃不在同一個地方,而不是因為兩人在吵架。
   不過,今天沒有像平日一樣,換過鞋子後在走廊等待對方,肯定是因為吵架的緣故。
   「由乃」
   正要分別之際,小令自今早一聲「早安」以來第一次開口。由乃心想,要修好還是太早了吧──果然如此。不過,如果這樣快就主動道歉,由乃反而不懂應對。
   「昨天沒能告訴你,今天放學後志摩子會帶乃梨子來。」
   「啊……」
   由乃一挑眉。志摩子同學也到這個時候了嗎?雖然和由乃同是二年生,但志摩子同學既是白薔薇大人,現在認妹妹也不算是早了。
   「可是今天放學後──」
   小令應該有劍道部的活動。
   「我自會安排的。祥子也想我出席。」
   小令有點煩厭地回答。
   「是嗎」
   兩人都刻意避開「課外活動」這個詞語。這不自然的舉動帶來陰暗的感覺。
   話說回來,明明在吵架,竟然還清楚記得對方的日程,由乃覺得有點可恥。
   「要做點甚麼準備嗎?」
   黃薔薇家族雖然自身麻煩不斷,卻仍有閒情逸緻為白薔薇家族的喜事高興。
   「祥子說不必特別做些甚麼。」
   「嗯」
   祥子、祥子。小令自己的意見又如何?由乃有點不快。
   平時不會在意此事,今天的對話中由乃卻多次被小令暧昧不清的性格刺激,感到忐忑不安。
   「那我先走了。」
   通知完畢,小令馬上離開,走向三年生的範圍。喂,要棄我而去嗎?
   「這算甚麼啊?」
   由乃對着消失在人群中的高大背影賭氣地說。
   「一副不愛理人的樣子。」
   雖然由乃也不相伯仲,不過人總不會察覺自己的問題。
   「哼,真氣人。」
   由乃粗暴地打開自己的鞋櫃,拿出室內鞋摔在地上。雖然不應該把情緒發洩在物件身上,不過由乃實在不能平伏心情。掉下來的室內鞋,鞋尖的橡膠部份撞在地板上,兩隻鞋子分別彈往不同的方向。
   「連鞋子也要作弄我嗎?」
   此時的由乃沒有把這想成是聖母要自己反省的勸戒。穿着鬆開了扣子的皮鞋,繃着臉把室內鞋拾回來。
   拾起跳到鄰班二年桃組的鞋櫃前的左鞋,正想伸手去拿掉在二年松組範圍邊緣的右鞋──
   「你在做甚麼?」
   由乃眼前出現一雙腳。
   「……」
   雙腳當然不會說話。發出聲音的應該是上方的口。由乃慢慢把視線往上移。
   皮鞋、三折白襪、蓋過膝蓋的裙子。雖然夏季校服的質料薄了,不過樣式沒有改變。再往上看,有點歪斜的領結,然後是分兩邊結起來的曲髮。
   「啊,祐巳同學。」
   「貴安。……你在幹甚麼?」
   祐巳同學再問一次。
   「貴安。沒甚麼,我在預測天氣。」
   由乃情急下撒了謊。高中生竟然會拿室內鞋來發洩,給同學知道了一定會被笑話。
   「結果如何?」
   「──兩隻鞋子都順着朝上,看來是晴天吧。」
   「晴天?」
   祐巳同學轉身,抬頭看看接近天花板的窗子。今早天陰。室內光線不足,更鞋室正開着電燈。
   「接下來一定會天晴的。」
   由乃一邊換鞋子一邊寬慰。
   「……我覺得不會天晴啊。」
   祐巳同學打開自己的鞋櫃,拿出室內鞋放在地板上。
   「為甚麼這樣說?」
   用如此不科學的方法來占卜,結果當然是沒有根據的,可是受到斷然否定,還是有反駁的衝動。
   「不要告訴我是看了電視的天氣預報之類沒趣的原因啊。」
   「不是。」祐巳同學搖頭。她指着自己招牌的綁着絲帶的辮子,說「是這個。」
   「頭髮?」
   由乃反問。
   「你的頭髮怎麼了?」
   完全不懂是怎麼回事。
   兩人離開更鞋室,把位子讓給後來的同學。幸好和祐巳同學同班,不必因為要到不同的課室要中止話題。
   「我的頭髮不聽話啊。」
   在走廊上的祐巳同學繼續說。
   「你的意思是?」
   「濕氣很重。也就是說很快會下雨。」
   祐巳同學的理據,比由乃的室內鞋占卜有說服力得多。
   走進二年松組的課室,放下書包,由乃突然想起甚麼,走到祐巳同學的座位旁邊。
   「關於今天的事」
   「今天?」
   「放學後那個……關於志摩子同學的事」
   正確來說,是乃梨子的事,不是志摩子同學的事,不過只要雙方都能理解就不必刻意修正。
   「志摩子同學有甚事嗎?」
   祐巳同學一邊從書包裏拿出筆記簿一邊問。
   「也就是乃梨子的事呀!真的是,用心一點啊!」
   由乃不耐煩地一個勁兒說下去──在這樣的地方糾纏下去,到早拜開始的時候也不能把話說完啊。
   「對不起,不過我真的不知道你在說甚麼。」
   「……咦?」
   由乃認真看看祐巳同學的臉。祐巳同學認真在聽,不像是在發呆的樣子──那麼,消息真的沒有傳到祐巳同學那裏嗎?
   「不,可是」
   乃梨子來薔薇館的事,祥子大人應該知道的。聽小令的口氣,這事昨天應該已決定好。難道祥子大人也像某人一樣錯過了機會,到現在仍未通知祐巳同學?
   「到底是甚麼事?」
   由乃停下來稍事思考,這回輪到祐巳同學不耐煩了。於是由乃沒有拐彎抹角真接說出了答案。
   「乃梨子今天將在薔薇館初登場!」
   「真的嗎?!」
   一如所料,祐巳吃了一驚。那麼說──
   「那個,祥子大人真的沒告訴你嗎?」
   詢問之下,祐巳同學臉色一沉。
   「因為今天早上也碰不到姊姊啊。」
   不,不是這個問題。
   「我是想問,你們昨天約會的時候沒有提及這件事嗎?」
   說着,由乃有不祥的預感。祐巳同學低下頭,表情好像很灰暗。
   「難道……」
   「正是。」
   「可是,星期六那天不是見你很興奮地說『終於等到明天』的嗎?怎麼……?」
   「昨天早上打電話來說取消的」
   「甚麼?真過份!祥子大人到底在想甚麼?!」
   由乃為別人的事憤怒起來。認真一想,祐巳同學的情況和自己即興相約小令出來不同,是下了很大決心邀請姊姊而得到答應的。由乃知道祐巳同學一直很期待昨天的約會。身為姊姊,祥子大人沒理由不知道吧。
   「沒法子啊。」
   「沒法子?這是第幾次啊?」
   「……」
   祐巳同學沉默下來。的確,這之前已經有兩三次因為祥子大人的時間問題而把計劃改掉。
   祥子大人貴為公主殿下,也許有庶民不能窺知的家事──不過,像這樣在當日早上來電說取消,還是太過份。
   (不能守約的話就不要答應嘛!)
   雖然很想大聲這樣說,不過看到祐巳同學幾乎要哭的樣子,由乃就沒有再出言怪責祥子大人。
   不對的是祥子大人,對着受害的祐巳同學吵嚷也於事無補。
   「──對不起,乃梨子的事待會再說。」
   由乃輕拍祐巳同學的肩膀,然後返回座位──因為預備鈴快響了,而且新聞部消息靈通的山口真美同學已經回來。
   不過,最大的理由是由乃不想再對祐巳同學言語相逼。
   由乃坐下,拿出書包裏的物件放在桌上。筆盒、課本、筆記簿……。探進去的手碰到袋裏的摺傘,不過沒把它拿出來。看看窗外,現在還沒有下雨。
   即使是朋友,也有不應隨便闖入的地方。
   由乃稍微移動視線,偷偷看看祐巳同學。她似乎沒有察覺這視線,漠然地準備上課。
   姊妹的事,外人是不懂的。除非前來求助,否則還是不要干涉較好。
   由乃也不會喜歡祐巳同學向自己數小令的不是吧。
   事情比想像中麻煩得多。
   在小令的反對下交出的入部申請書,由三年李組傳到教員室,再由教員室傳到保健室。
   雖然不想認同某人的說話,可是也許她說得對,自己的想法太天真了。結果除了午休時打掃薔薇館外,全天的休息時間都用於在校舍裏奔走,一直馬不停蹄。
   聽過由乃的話的人,無一例外地露出「這樣麻煩的事不如放棄吧」的表情。
   「讓我確認一下,島津同學你加入劍道部,不是想當經理吧?」
   「不是,我想拿着竹刀格鬥。」
   這樣的對話不知重覆了多次遍。
   劍道部的部長絮叨地追問(聽一次就懂了吧),劍道部顧問山村老師強調劍道是一項激烈的運動(這些小事我當然知道),班主任勸說即使是文化系的活動也好、有很多活動可以選擇(都說我想學劍道了)。到了保健室,負責的老師說要致電校醫請求許可。
   只是一名學生要開始課外活動就造成這樣大的騷動。眾人因為知道由乃以前的狀況而感到驚慌,這無可厚非。
   可是,由乃已不再是半年前那個病弱少女。身體經過改造手術,已經強化成超級由乃了。
   「──不管怎樣,校醫說要和你的主治醫生相討過後才能有結論。在此之前這事暫時擱置。」
   放下話筒,負責保健的保科榮子老師說。
   長度及肩的曲髮整齊地用髮夾束起來,身上穿着永遠清潔的白大褂,保科老師也算是美人。同樣身穿白大褂,任教理科的老師身上的總是被藥品染了色,保科老師則和他們完全不同──所以,有不少學生都仰慕姿態美麗的保科老師。雖然應該年過三十,不過外表看起來不太像。她是莉莉安的畢業生,很了解校內的事,容易和她說話,所以到現在仍有「可信賴的姊姊」的地位。有親近的學生甚至以「榮子」、「榮子老師」親切地稱呼她。
   「這事支倉令同學知道嗎?」
   同之前千篇一律的問話一樣,保科老師也問了這個眾人最後必問的問題。
   「知道。不過她反對。」
   「──是吧」
   一次又一次相同的反應,由乃已經懶得生氣了。最初劍道部部長提起的時候,由乃心想「為甚麼要提起小令?」,後來不斷的重覆使由乃開始懷疑自己的常識出了問題,自信有點動搖。
   「如果支倉令同意,老師你就能安心嗎?」
   「是啊」
   保科老師苦笑着說。
   「她是你的姊姊,而且對你來說,在很多方面她都是特別的人吧?」
   「……大概吧」
   由乃不能否定保科老師的話。可是,不能否定就表示自己必須認同反對自己加入劍道部的小令──由乃有點混亂。
   由乃至今仍覺得自己的想法是對的。可是,由乃也知道事情不是小令的錯。
   既然雙方都沒有做錯,那為甚麼生出了這樣的麻煩?人是獨立的個體,是不同人的不同立場和思考方式造成這種局面嗎?
   「為你添麻煩了。」
   由乃低着頭離開保健室。打掃完畢,順道走進保健室,結果因為要聯絡校醫而意外地花多了時間。
   「好」
   要快點了。由乃快步走向建在中庭的薔薇館。
   放學後要到薔薇館集合,一起好好地迎接可能會成為志摩子同學的妹妹的乃梨子。
   踏出校舍,抬頭看看天空。雖然沒有雨意,不過看現在陰天的樣子,隨時可能下起來。
   由乃在薔薇館的入口擺出了明朗的笑容。不要緊,在這段短時間內應該可以裝作沒事一般。
   和小令也暫時休戰。
   配合着笑容,由乃輕快地走上樓梯,打開二樓的門。
   志摩子同學帶來的乃梨子是有膽量的一年生。
   「我是二条乃梨子。」
   乃梨子不是不緊張,不過可以看出在努力嘗試不要讓自己太受影響。反之,志摩子同學眼神很不安定,好像不能冷靜下來。雖然理解她的擔心,但看這個樣子,簡直不知道誰才是姊姊了。說起來,這兩人並排站在一起,活像是西洋娃娃和日本娃娃的絕妙對比,漂亮極了。
   「貴安。歡迎來到薔薇館。」
   祥子大人以華麗的笑容歡迎乃梨子。面對這樣的笑容,即使不是祥子大人的支持者,也會為之傾倒──由乃冷靜地分析。不過,以往深深為祥子着迷的祐巳同學此刻卻沒有對薄情的姊姊正眼相看,只是手腳俐落的做着泡茶準備。
   小令也一直沒有望過來由乃這邊。這雖可說是理所當然,不過在這種場合下,就不能暫時把吵架的事擱下嗎?
   (噢,不行,笑容、笑容)
   不知不覺間由乃已眉頭深鎖,當她注意到便立刻想要調整心情。正在這時,眼前突然閃過不可思議的光景。
   (甚麼?!)
   回頭一看,小令竟然搭着乃梨子的肩膀!又不是聚會的主人,沒有必要這樣做吧?說是擔當護衛也靠得太近了。
   不止這些。
   「祐巳,可以泡點上品的紅茶嗎?」
   竟然柔聲細語地對祐巳同學說話?
   (為甚麼是祐巳同學?我這個妹妹明明近在咫尺啊!)
   小令想間接表達不滿嗎?如果是這樣,那自己竟然陷入她的圈套發怒起來,實在太失敗了。反之,如果這只是小令無意識之下的行為,也令人懊惱。
   「祐巳同學,我來幫忙。」
   為免自己的思緒深陷泥沼,由乃主動去協助祐巳同學。專心做事的話也許可以減少胡思亂想。單是背着小令這點已可以令由乃的心神安定下來。
   在茶壺裏舞動的茶葉。沁人心脾的茶香。把茶倒進茶杯時舒懷的聲音。杯子內耀目的紅色。
   看着看着,自然就放鬆下來。雖然想繼續看下去,不過祐巳同學已經把乃梨子、祥子大人和令大人三人分的紅茶用盆子盛起,於是由乃也慌忙拿起剩下的三個杯子。
   由乃把杯子逐一放在三個已被佔的座位對面的三個空位上。那是三位二年生用的紅茶。
   這張橢圓形的桌子是八人用的,不過互相靠近一點的話也可以坐十個人左右。現在桌子旁邊放了六張椅子,窗邊和洗滌槽旁邊還有三張椅子,需要時可以移來使用。如果在一樓那個已差不多變成倉庫的房間找找,大概可以多找十來張椅子,不過樣子和款式都各有不同。
   通常各人的位置是固定的,不過遇上特殊的場合就會調整座位。今天正是這樣的特殊情況。
   兩位薔薇大人夾着乃梨子佔了桌子其中一邊的三個座位。剩下的是另一邊的三個座位。接下來要怎樣坐呢?
   志摩子同學本應坐到乃梨子旁邊護衛她,不過行動慢了一步,乃梨子的左右都被佔了。身為主角的白色系已被無視,由乃和祐巳同學也不約而同的不選擇以顏色區分,沒有坐在各自姊姊的對面。由乃不想再分析甚麼,因為彼此心照不宣,所以也沒向祐巳同學發問。
   結果,小令對面的是祐巳同學,祥子大人對面的是由乃,剩下的座位歸志摩子同學。以茶會為名的「相親」要開始了。
   所謂「相親」看來更像面試。其實是乃梨子一人對付紅薔薇黃薔薇等四人。志摩子同學的角色只是介紹人,或者說是隨行人員。不過她看來比當事人更緊張,令人心生憐惜。
   由乃從籃子拿了兩包牛奶,放進紅茶中。
   這樁親事看來可以談得成。祥子大人和小令似乎都喜歡乃梨子。
   由乃也覺得乃梨子的表現合格。不管怎樣,能令向來沉着穩重的志摩子同學如此狼狽,乃梨子定非池中物。
   (像她們這樣真好。)
   想到志摩子同學和乃梨子將要開始兩人的關係,由乃就不可自抑的羨慕起來。朝着一切都是不可預測的未來摸索前進的感覺。由乃和小令沒有這樣的體驗。自少就像親生姊妹一樣的表姊妹成為姊妹(soeur),不會有甚麼不安或心跳加速的感覺,興奮更只是不可能出現的虛幻。
   (我們卻像倦怠期的夫婦一樣。)
   由乃不是為了尋找刺激才加入劍道部的。可是,結果卻造成過強的刺激,眼看就要演變成離婚危機。
   (情況有點不妙。)
   要說的話,瞞着小令提出入部申請也許是太急進了。和小令吵架只是昨天的事。
   不過,由乃的性格是從不原地踏步,一旦決定就會一頭栽進去堅持到底。所以回顧過去時常常心生後悔。
   客觀上說,由乃知道升上二年級的自己應該更加沉着冷靜一點,多留意身邊的人事。自己早晚也將像志摩子同學一樣認妹妹,誰會希望有一個暴走姊姊?
   (好)
   看到小令那副樣子,今天大概是沒法冷靜下來和她說話了。明天再向她報告今天的事吧。因為是關係彼此的事,所以一定能互相體諒。由乃也有準備在必要時讓步。
   (當然不會全部退讓。)
   由乃一邊看着始終不望向這邊的小令,一邊飲着淡棕色的紅茶。
   不過話說回來,小令的笑容真是多過頭了。
第二章 雨中

   星期二,由乃決定要和小令修好,小令卻請假沒上學。
   小令的母親說她深夜開始發燒,吃了退燒藥一時退了燒,到早上情況又轉壞,所以請了病假。
   昨天回家路上,小令和上學時一樣一直沒有說話,不過看來不像身體不適。大概是洗澡過後穿着薄的衣服而着涼了。真沒出息。



   「啊,也許是我的錯……」
   把及肩長髮束在腦後的學生在課室門外低聲說。
   舅母拜託由乃通知劍道部的人員小令可能要請兩、三天病假,所以由乃一回到學校就走往三年李組。聽過事情始末,野島部長的第一個反應就是「是我的錯」。
   「那個,為甚麼是部長的錯?」
   由乃不懂。部長的家不在由乃她們家的附近,今早舅母也沒提過「部長」或「野島」的名字。很難想像小令的病和部長有甚麼關係。
   「我昨晚和令同學通電話。」
   野島部長帶着內疚的表情說。
   「哦。」
   可是,即使是講了長時間的電話,也不必為電話另一頭的小令的衣着負上責任。已經是高中生了,要懂得自己穿好衣服免得着涼。
   「最初是交待昨天劍道部的活動內容。」
   「嗯。」
   為了在薔薇館迎接乃梨子,小令昨天沒出席劍道部的活動。
   「後來,話題轉到由乃的事上。」
   「啊?!」
   「令同學只知道你想入部,但不知道你已經提出申請。所以──」
   部長就讓小令知道了。
   「對不起。情況很壞嗎?」
   野島部長惆悵地問。
   「……不」
   事前沒對部長說過不能告訴小令,所以沒有怪責她。由乃只是覺得時機太差了。本來打算今天早上與小令和解,向她說明一切的。
   「令同學好像很震驚啊。」
   那麼說,事情其實不是部長的錯,而是由乃的錯嗎。──這算甚麼?小令因為震驚過度,發燒生病不能上學嗎?真沒出息。
   本已冷卻下來的心頭之火,再度熊熊燃燒起來。
   好一個柔弱的小令。──由乃握着拳,狠狠的瞪着家的方向。
   「那個……由乃?」
   「部長」
   由乃回過頭來,面對着部長。
   「嗯?」
   部長一副不明所以的表情。看剛才由乃的架勢,會有此反應也是理所當然。
   「我無論如何也想加入劍道部」
   「欸?」
   「請多多指教!」
   深深鞠躬過後,由乃滿足地離開三年李組的課室。既然決定好了,其他方面的交涉工作也要做足。
   剩下部長有氣無力的在走廊上自言自語。
   「……到底發生了甚麼事?」
   結着辮子的少女踏着輕快的步伐,已經走到走廊的盡頭。
   「我來介紹從今天開始指導你的部員。」
   看到野島部長要介紹的人,由乃大吃一驚。
   「多多指教,由乃同學。」
   「……田沼千里。」
   由乃小聲說着,無意中把對方的全名念了出來。她是從前和小令約會半天因而被由乃討厭的情敵,後來卻稍稍為她感到難過。
   「田沼同學,接下來就拜託了。」
   部長走開,道場的角落只剩下兩人。中央那邊已經開始揮劍練習了。
   星期三放學後。
   由乃的入部申請,在驚動部長.顧問.保健.校醫.主治醫生後,還成為了星期二教職員會議的議題,經過一番爭論,終於在附加條件下通過。
   能夠在短時間內獲取同意,由乃覺得是自己交涉工作的功勞。所謂的「交涉」也不是甚麼了不起的事,只是殷切地訴說自己從小就想學劍道、手術後終於得到圓夢的機會,並且保證不會勉強行事、不會令大家擔心。
   雖然說得有點誇張,由乃沒有說謊。由乃想趁小令請假期間入部,所以有點情緒高漲。
   只要任何有關人員認為由乃不應繼續活動,由乃就必需聽從指示──這是由乃要遵守的條件。
   即是說,有人對由乃說「你看來累了,今天到此為止吧」、或者「你的身體狀況不太好,今天不要練習了」,由乃就得立刻放下竹刀。
   本來,這表示只要由乃的身體狀況正常就沒問題,可是「支倉令」的名字赫然出現在「有關人員」的名單中,令由乃有點不忿。小令被賦予只用一句說話就能終止由乃的劍道人生的權力。
   「你甚麼時候加入劍道部的?」
   由乃一邊偷看道場中央的練習,一邊問田沼千里。
   「一年級期末的時候。所以算是比由乃同學早一點入部的前輩。能夠光榮的成為你的指導員是一大拔擢。」
   一年級期末,說不定就是那次約會之後。本以為她會討厭再見到小令,想不到她竟有如此堅強的意志。
   把長度及肩的頭髮剪短──雖然不及小令那麼短──有點可惜,不過樣子也不錯。
   「為甚麼我的指導員是你?」
   「由乃同學是中途入部的二年生。不單沒學過劍道,連一點像樣的運動也沒做過吧?」
   「真抱歉……那又怎樣?」
   「請聽下去嘛。這樣的人突然想叩開劍道的大門,當然不會立刻就能揮動竹刀──這並不是不勞而獲的世界。由乃同學要先練好基本功才行,懂了嗎?」
   雖然千里同學的話聽起來有點不舒服,不過先擺出不友善態度的是由乃。
   「鍛煉基本功?」
   「大概是伸展運動、肌肉練習、慢跑之類的運動吧。」
   就像是在活動時間內持續地做熱身運動。今年加入劍道部的一年生也經過這樣的練習,最近才終於讓她們握竹刀。
   「如此說來,只有我一個人做基礎練習?」
   道場中繼續揮劍練習。當中混雜着剛開始學劍道的幼嫩聲音。
   「所以我會陪伴和指導你。初入部時我也曾如此默默地做練習,所以不必抱怨。來,要開始了。」
   穿着不帶護甲的劍道服的人說「要開始了」,穿體操服的人不得不說「是」。只是數月的差距就導致指導與被指導的涇渭分明,縱有不甘,由乃卻也清楚今後必須面對的敵人不是千里同學,所以放棄做無謂抵抗。
   「由乃同學,你身體很僵硬啊。在家洗澡過後自己做伸展運動吧。」
   千里同學一邊按着由乃的背,一邊毫無顧忌地說。不過她說得沒錯,不容由乃抗議。
   「千里同學」
   「嗯-?」
   「不,沒甚麼。」
   由乃沒說下去。雖然開了口,可是自己也不太清楚自己想問甚麼。
   「沒甚麼?有甚麼事嗎?」
   「不,你再輕輕的幫我按按背。」
   「這樣?」
   千里同學邊笑邊用力按下去。大腿背後一陣繃緊的感覺。
   千里同學那時是甚麼人指導她的?由乃有點在意,但又不想讓千里同學察覺,所以集中精神在前屈運動上。
   (小令沒跟我提起千里同學的事。)
   雖然不是甚麼大事,但知道了以後總是有點在意。
   由乃知道這樣太小心眼,所以「小令因為千里同學而不想由乃接近劍道部」的想法轉瞬即逝。
   事情不會是這樣的。
   在最根本的部分,由乃是信賴小令的。
   部長指導後輩的聲音傳過來。小令竟然不在這裏,由乃有一種不可思議的感覺。
   星期四的午休。
   因為要到薔薇館集合,由乃抱着便當走出課室,與同班的祐巳同學同行。
   「劍道部怎麼樣?」
   「嗯,還可以吧。」
   目前只有參加「伸展運動與肌肉練習同好會」的感覺。只是練了一天已經弄得腰酸背痛。
   「努力。」
   「……謝謝」
   面對沒有勁兒的朋友沒有說服力的鼓勵,由乃給予相應軟弱無力的回答。看來兩人都很疲累。
   即使疲累,午休時還得做山百合會的工作。秋季學園祭的準備工作已經開始了。
   雖然每天放學後有空的人都會留下來處理各項事務,不過要做的工作一件接一件的出現,一刻不得閒。小令退場、祥子大人因為家事而不能在學校久留,本應擔當重任的人都不在,難免會造成這種局面。
   「啊」
   由乃看到志摩子同學在走廊前方。從來漂亮而光彩照人的白薔薇大人,今天卻好像隱帶着一絲憂鬱,這是陰暗的走廊造成的錯覺嗎?
   三人淡淡的互相微笑,連「貴安」也省略了,然後並排而行。
   「乃梨子會來嗎?」
   「不。」
   志摩子同學理所當然地搖搖頭。那麼說,她們還未正式成為姊妹嗎?真是進退躊躇啊。
   由乃不明白志摩子同學還有甚麼疑惑。把念珠交給乃梨子,成為姊妹,這樣不好嗎?雙方都明白對方的意思,二条乃梨子也有足夠能力,又沒有任何人反對。
   說起來,志摩子同學和佐藤聖大人當時也是如此。旁人都不知道她們在顧慮甚麼。今回不論結果如何,看來都要花上一段時間才能解決。
   喜歡的話就授與念珠。不喜歡的話就把念珠退回。──這樣不就可以嗎?明明只是很簡單的事情。
   「貴安。」
   在一年級課室門外的走廊上,成群結隊的一年生等在那,想和由乃她們寒暄套近乎。
   「各位貴安。」
   疲累的由乃沒有擺出平時的笑容。
   而且,為了不想在這裏被留住,由乃嘗試避開一年生的視線。幸好沒有一年生追上來。
   由乃聽到身後「鬱結的花蕾」之類閒言碎語,雖有不快,但也不便回頭糾正她們,索性由她們去。
   何必破壞她們的幻想呢。由乃刻意保持沉默地走着。
   「有甚麼事嗎?」
   成群結隊的一年生遠不可見時,志摩子同學問。
   「甚麼事?」
   由乃和祐巳同學異口同聲地說。
   「說起來……」
   志摩子同學說她們好像都比平時沉靜。
   「沉靜?」
   祐巳同學說由乃沒怎麼說話,由乃反過來說祐巳同學一臉黯淡。看來果然和祥子大人發生了問題。
   「是錯覺吧。」
   否定過後再次邁步。其實由乃是知道的。沒怎麼說話不單是因為劍道部的活動令自己疲累。臉色黯淡又怎會和天色不好扯上關係。
踏入中庭,三人同時嘆氣。
   「這算甚麼啊?」
   由乃沒先處理自家問題卻來責難身邊兩人。周圍灰暗的氣氛令本已自顧不暇的由乃情緒降到谷底。
   「發生甚麼事了?由乃同學。」
   祐巳同學耍脾氣似的撅着嘴問。有此反應也無可厚非。然後。
   「你們兩人有甚麼煩惱嗎?」
   志摩子擔心地問。
   「怎能找同在嘆息的人來傾談啊!」
   由乃無情的回答。看到志摩子和氣的臉,不自覺地發脾氣起來。
   「而且,煩惱的種子怎麼到處都有?」
   由乃補充一句,不過說出來的話好像成不了補充,反而像說話給自己聽的。
   在薔薇館的入口,志摩子同學突然說「想起有要事要辦」就走回校舍。由乃有點在意。
   「……她生氣了嗎?」
   徵求祐巳同學的看法,她明確地否定說「不會吧」。不過,由乃還是在意,在開始走上樓梯的時候抓着祐巳同學的手問。
   「我遇上熱衷的事物時,有時會看不到四周。我有在無意中令身邊的人不快嗎?」
   「啊?」
   祐巳同學詫異地望過來。
   「也許對祐巳同學……」
   「我沒有──」
   「不」
   開始參加課外活動,當然會加重沒參加活動的祐巳同學的負擔。
   雖然乃梨子來幫忙令情況有少許改善,不過現在三位二年生都沒有妹妹,自從新學期以來一直都是人手不足。
   其實也不一定要在這個時候開始活動──。冷靜下來,連自己都有這種想法。也許祐巳同學不這樣想,但可以肯定有很多人這樣想。
   「應該去找個妹妹嗎?」
   由乃一邊踏上嘎嘎作響的樓梯,一邊低聲說。
   「……為甚麼突然轉了話題?」
   「從前我就這樣想過。只得花蕾二人,不足以支援薔薇大人啊。」
   「為了勞動力而找妹妹嗎?」
   跟在後面的祐巳同學帶着驚訝地問。
   「志摩子同學對此好像有點抗拒,不過出於這種務實的考慮來選擇妹妹也無不可吧?」
   「嗯……,可是……」
   看來不能完全同意的樣子。
   「而且,不分散注意力的話──」
   由乃走到樓梯頂端,深深嘆了一口氣。
   再只顧着想小令的事,自己就快要焦頭爛額了。
   到了星期五,小令終於上學了。
   「早。」
   「早。」
   雖然氣氛不愉快,出門的時候還是互相打了招呼。只是三天不見,小令好像憔悴了很多。雖未至於步履不穩,不過走在她身旁不禁會擔心「不要緊嗎?」
   可是,由乃知道,如果攙扶小令、或者替她拿書包,會嚴重傷害她的自尊心,所以沒有這樣做。
   由乃非常清楚此事。
   「由乃」
   小令目不斜視的對身旁的由乃說。
   「聽說你正式加入劍道部了?」
   「……嗯」
   有點內疚的由乃也沒有在回答時看着小令。
   看來有人向小令一一匯報她病假期間的事。說劍道部的人全是小令那邊的人並非言過其實,所以小令知道消息也不令人意外。
   「雖說是正式入部,可是目前只能做些熱身運動呢。」
   也許因為太久沒和小令說話,由乃有點興奮,努力想繼續對話。雖然是自己開始吵架的,如果能繼續這樣氣氛良好的對話,也許可以自然地修好。
   可是,小令只是冷淡地回應一句「是嗎」。
   「由乃的人生是由乃自己的。我沒有阻止甚麼的權利吧?」
   「小令……?」
   由乃不知道小令想說甚麼。小令終於認同由乃入部的決定,還是刻意說晦氣話?由乃不能做出判斷,所以不知道該如何反應。
   「這幾天我想了很多。」
   「想了很多……?」
   「想了劍道的事,也想了姊妹的事。」
   直接說「想了由乃的事」不是更好嗎?
   「我們也許有需要反省的地方。主要是姊妹關係方面。」
   「啊?!」
   「我們的關係和普通的姊妹不同。所以才會如此,每次都以衝突的方式結束。」
   「嗯……也許吧。」
   不了解小令的意圖,由乃只能模稜兩可的回答。即使樣子憔悴,但小令看來很嚴肅,由乃覺得一定要提高警惕。
   「由乃,作為你的姊姊,我可以諭令你停止課外活動。」
   「諭令?應該說請求吧?」
   「嗯,是請求。……不過,由乃應該不會聽從吧。」
   「有正當的理由我就會聽從。可是,小令的反對理由沒有說服力啊。」
   常有晨操、萬年赤腳、活動嚴酷,這樣的理由能勸阻人嗎?如果可以用這些理由拒絕由乃入部,那麼任何人也同樣不能入部吧。
   「我一直想,為甚麼會變成這樣?」
   「你的意思是,你在想為甚麼我們會和其他姊妹不同?」
   「也許,我們從成為姊妹開始就是錯誤。」
   「──」
   這樣說不就代表結束嗎?小令竟然若無其事的說出這樣的話。
   「你到底想說甚麼?」
   「如果你要隨心所欲的行事,我也不得不改變自己的想法。」
   小令停下來,回頭對由乃認真而清楚地說。
   「我任由由乃擺佈得太多了。」
   小令一恢復上學就出席劍道部的活動。
   部長因為下午要見牙醫而缺席,小令代替她來指導後輩。
   所以,放學後由乃也前往武道館。雖然山百合會的工作也值得憂心,不過祐巳同學她們說沒問題,所以就暫時放下不管了。相較之下,小令的事重要數十倍。
   今早小令臉色不好,由乃有點擔心。而且如果不出席活動,就好像輸給小令。不過最大的理由還是小令那好像深有含義的說話。
   (我們的姊妹關係需要反省?)
   由乃一邊做腹部運動一邊想。小令覺得有甚麼需要反省、有甚麼可以改善?
   「不要只移動上半身。雙腳沒有跟上啊。」
   小令的聲音在道場中響起。
   「腋下防禦不足」
   今天只得剣道部使用武道館,所以可以使用整個道場。小令站在中央指導後輩。在一片練習聲中,由乃在道場的一角練習基本功。星期二那天已做過一遍,明白練習方法,所以千里同學回去做自己的練習了。要千里同學一直陪伴就太悲慘了。
   「不要老瞪着想攻擊的地方,讓對手得知你的動向。」
   令人心動的聲音。還是打劍道時的小令最帥。很難想像到昨天為止她還因為生病而不能上學。
   從前就是如此。小令一拿起竹刀就立刻神氣起來。而且她穿劍道服的樣子比誰都好看。
   (一──。二──。三──。四──。)
   由乃一邊做蹲踞運動,一邊悄悄的看着小令的側影。小令一直沒有望過來。
   小令所說的『不得不改變自己的想法』,是指在劍道部裏對自己視而不見嗎?
   (那麼,『從成為姊妹開始就是錯誤』又是甚麼意思?)
   想不通。大小腿一陣酸痛,站不穩之下屁股就撞在地板上。頭腦不靈活,但身體比腦袋更筋疲力盡。
   小令察覺由乃跌倒,瞟了一眼,可是看到由乃舉起勝利手勢後,又唐突地立刻轉身。
   (那算甚麼?)
   真差勁。不要把私生活帶進學校的活動啊,笨蛋!
   由乃一邊在心中咒罵小令,一邊用毛巾抹汗,然後抹去落在地上的汗水,以免滑倒。
   (真的是,甚麼啊)
   真正笨的是自己。就算一時不懂如何反應,也不該向吵架中的人豎起兩隻手指吧?
   與其這樣,倒不如乾脆豎起一隻中指算了──雖然對莉莉安學生來說,這是絕對不可能出現的行為。


   「由乃同學,可以結束了。」
   做完緩和運動,千里同學一邊擦拭地板,一面對由乃說。
   「嗯,讓我再多做一會。」
   顧問和部長設定的練習指示,由乃沒法子在活動時間內完成。
   換了是普通的高二生,應該可以輕鬆完成練習。可是以由乃只能連續做三下跪膝伏地挺身的體能,練習期間要斷斷續續的休息,所花的時間就長得多。
   這也令由乃確實地感到自己體力不足。小學和初中一直沒有正式上體育課,後果就是如此。
   在正式開始學劍道前先練好體力,果然是正確的。
   「不必勉強。練習指示只設定了大概的方向。」
   千里同學一邊張開抹布一邊蹲下。在劍道部,會和由乃說話的普通部員就只有千里同學。
   因為由乃是新入部的二年生這種不上不下的身份,卻又是支倉令的妹妹。
   對一年生來說,由乃年長卻比自己遲入部,而且帶着「黃薔薇的花蕾」這嚇人的稱號,她們嘗試和由乃保持距離也無可厚非。
   二年生的部員之中,有很多是為了小令入部的,由乃加入劍道部就等於侵犯她們的領土,所以大多數人沒怎麼給她好臉色。
   三年生除了部長和小令以外,幾乎都變成極少出現的幽靈部員了。
   「千里同學你先回去吧。我會清掃這邊的地板。」
   地板的擦拭工作只剩下由乃方圓二米左右的範圍。收拾完畢,部員們陸續在「辛苦了」的聲音中離開道場。場裏只剩下千里同學和由乃二人。連小令也不在。
   「讓我來幫忙,然後一起離開吧。」
   千里同學的話說簡直令人感激流涕。不過,由乃搖頭拒絕。
   「不要緊,我一個人就行。」
   由乃堅持起來。即使再花時間,也一定要完成練習才離開。
   「不過,看來快要下雨啊。」
   「嗯。」
   千里同學看到由乃堅持的態度,不再強求,只是嘆了一口氣,把抹布放好。
   「……要適可而止啊。」
   「謝謝。」
   啪噠啪噠的腳步聲漸漸遠去。由乃默默地繼續做伸展運動。獨自一人,特別覺得寬廣的道場寒冷。
   無人叨擾反而更能集中。
   就算無人監督也不想偷懶。由乃不是相信修女們常常掛在口邊的「聖母瑪利亞一直都在看着大家」,只是不想認輸。
   (認輸?認甚麼輸?)
   不想輸給自己?還是不想輸給小令?
   好像兩方都是,又好像兩方都不是。應該說,在由乃內心深處有一個小令和一個自己,這兩個形象已經緊密相連,難分彼此。
   由乃終於完成練習,開始擦拭地板,此時傳來踏入道場的腳步聲。不用抬頭也能猜到,進來的是由乃「上心」的小令。
   「你沒有回去嗎?」
   「我想回去。但回不了。」
   「是嗎」
   小令在最適當的時機出現。由此看來,她是一直躲在武道館某處,靜觀道場四周吧。現在過了好一段時間仍穿着劍道服就是最好的証明。
   由乃在桶子裏洗抹布,然後拿出來扭乾。
   「我不會放棄的。」
   「嗯。我明白你的決心了。你很努力啊。」
   小令稱讚自己的努力,其實很令人開心。可是由乃不甘把這喜悅表露出來,所以低頭繼續擦拭地板。
   「可是,小令不喜歡吧。」
   「不是不喜歡啊。我只是很困擾。」
   小令蹲下來,大嘆一口氣。
   「困擾?」
   「嗯,困擾得不能自已。」
   也許因為無事可做,小令伸手進桶子中想取出抹布,由乃慌忙阻止。這是由乃份內的事,沒理由讓小令幫忙。
   「也許,」
   小令苦笑着站起來,離開桶子。
   「我是想守護自己的領土。」
   「領土?你指劍道部嗎?」
   「對。或者說,是劍道部裏自己的位置。由乃,你覺得劍道部裏的我怎樣?」
   「非常帥氣。經常指導後輩。」
   由乃率直地說。
   「我很喜歡這樣的自己啊。」
   小令這樣說話,真不怕羞。
   「是嗎。那不很好嗎?」
   由乃加入劍道部,小令就可以讓妹妹看到自己帥氣的樣子。
   「……不好啊。」
   小令無力地坐在地上,露出一副幾乎要哭的表情,撥着自己的短髮。
   「有由乃在我就不行。」
   「不行?」
   「我的心很亂。今天已經忍耐得很辛苦了。」
   原來這就是視而不見的理由。
   「由乃有沒有跌倒,有沒有受傷。──我也知道自己很沒用,可是剛才我滿腦子都是這些事。我原本就有點精神衰弱,現在還不得不隱藏自己,裝出一副厲害的樣子來指導後輩。」
   「嗯。」
   由乃同意。這點從前就知道了。
   「我就是這樣沒用,不能同時指導由乃和其他後輩。雖然後輩們很可愛,但不能和由乃相提並論。當我提醒自己必須平等地對待由乃和其他後輩時,其實已經把由乃和其他人分別出來了。」
   「……」
   雖然只是高中的課外活動,但小令也非常認真。不過這正是小令的優點。
   「即是說,小令你怕會偏袒我?」
   「或者說,正因為我擔心自己會偏袒你,所以反而變得嚴厲了。」
   「原來如此。」
   和以前提出的反對理由相比,這個理由容易理解得多──原來如此,那沒法子啊。
   「你可以取笑我。我本以為自己因擔心由乃的身體而反對,其實問題出在自己身上。」
   「我不會取笑你啊。」
   由乃放下抹布,抱着小令的頭。這一抱包含着「對不起」、「真可憐」和「最喜歡你了」的感情。
   小令的煩惱因由乃而起。所以由乃不會取笑小令。
   「我討厭這樣的自己。厭倦了吧?由乃你放棄我也沒關係。」
   「小令……」
   由乃帶着顫抖的聲音放開小令。小令臉上淌着淚。窗外的雨打在武道館的玻璃窗上,彷彿與之呼應。
   嘀嘀嗒嗒,嘀嘀嗒嗒。武道館被雨聲包圍。
   「你指把念珠還給你?」
   小令沒有否認。甚麼也沒說,即是默認了。雖然不是積極承認。
   今早小令的話原來是這樣的意思。由乃沒有察覺。不,其實也想過很多次,不過每次都心想『不會吧』而打消這念頭。
   「也對,這樣小令就不必受我擺佈了。」
   說着,由乃想擺出笑容,卻笑不起來。即使有想過由乃把念珠退給小令,怎也不會想過會有反過來由小令主動提出的情況。無論發生甚麼事,小令都絕不會離棄由乃。由乃一直樂觀地這樣想。
   「那樣比較好嗎?你不需要我嗎?」
   由乃抓着小令的雙肩。
   現在,由乃被那個『不會吧』的情況相迫,內心非常動搖。只是加入劍道部而已,為甚麼一定要因此而失去小令?
   問由乃要選劍道還是選小令,由乃會毫不猶豫地回答要選小令。兩者簡直不能放在同一個天秤上比較,小令肯定重要得多。可是為甚麼──由乃很混亂。
   「我怎會不需要由乃?」
   小令明確地否認。
   「我記掛由乃的心絲毫沒減。」
   「嗯。那就行。」
   由乃內心的動搖瞬間停止。小令不是討厭由乃。那就沒問題了。
   「小令,為了你我甚麼都可以做。」
   「由乃……」
   由乃是真心的。世上沒有任何人比小令更重要。由乃喜歡小令更甚於自己。只要小令也喜歡由乃,那就是世上最幸福的事。
   「如果小令堅持,我可以退出劍道部。可是」
   由乃懇切地說──這樣不能解決問題。
   「這樣做的話,會讓小令變得更弱,只知一味逃避痛苦的記憶,同時也虧欠了我。」
   由乃邊說邊想,因為不想小令插話而中斷思考,所以一口氣把話說出來。
   「所以我不會放棄。我不放棄劍道部,也不放棄當小令的妹妹。──就是這樣。」
   由乃鬆了一口氣。想說的話都說出來了。
   一直神不守舍地聽的小令聽到由乃說「就是這樣」,終於回過神來。
   「……真努力啊」
   「我會留在劍道部,直至小令不怕我在道場出現為止。這是為了鍛煉小令的精神。」
   「鍛煉精神……?」
   這樣可以鍛煉精神嗎?──小令感到驚訝,由乃卻不管她,再次開始擦拭地板。由乃有點興奮。雨越下越大,由乃卻好像看到了雲間透下來的一絲光線。
   「可以的。在山百合會,即使由乃在身邊,小令不也可以好好地工作嗎?這只是習慣成自然而已。」
   「習慣……嗎」
   「鍛煉鍛煉,習慣習慣」
   由乃一邊擦地板,一邊像念咒語般重覆着。小令笑着說「也許你說得對」,彷彿咒語靈驗了。小令真單純啊。不過由乃也喜歡這點。
   可是由乃最喜歡的,是小令喜歡自己。



   收拾好抹布和桶子、換過衣服,室外的雨還未停止。
   「小令,要跑回校舍嗎?」
   由乃課室的儲物櫃裏有雨傘。
   「啊,對了。」
   小令就像變魔術一樣,在武道館入口的鞋櫃後面抽出一把塑膠雨傘。
   「很久以前就被遺在這裏,現在借用一下吧。」
   武道館裏已經沒有人,明天把傘放回原處就可以了。
   「雨過天青,人就把傘遺忘。」
   「可是,這樣我們就不必淋雨了。」
   小令鎖上武道館的門,張開佈滿塵埃的傘。
   傘的其中一條傘骨斷掉了,雖然有點變形,但兩人靠在一起也足以用來擋雨。
   「小令」
   由乃一邊走一邊抬頭看着小令。
   「你現在仍想我放棄劍道嗎?」
   被由乃注視着的小令有點害羞地回答。
   「讓由乃再擺佈一下吧。」
   雨點飄下,落在地上。
   高中校舍後庭土地泥濘,走在上面,發出啪噠啪噠的聲音。




<UNFIN.>

 
念珠上的水滴   黃薔薇注意報   Rainy Blue